余南山從腥臭的血湖裡爬出，失神地坐在岸邊，陰風吹過，她用冷的近乎僵硬的手擰了擰頭髮上的血水。她跟着這個NPC三個月，仍未找到救贖他的辦法。她平靜地摘下VR設備，輕笑，她這隻撲棱蛾子振翅，又怎麼會引起蝴蝶效應。
五年前，余南山在網上填寫了份大型開放世界虛擬現實遊戲內測申請表。她一個平平無奇的勸退專業研究生，即不會編程，又不會畫畫，卻致力于振興遊戲事業。
測試總可以吧。她攢了三年的錢，總算弄到一塊RTX3100Ti顯卡，可投出去的幾十份內測申請還是選不到她。從小到大，她永遠是那個中位數，不上不下的成績，不上不下的樣貌，連玩遊戲都不上不下，自然選不中她。
面前這份申請表和其他公司有些區別，比起遊戲時長，電腦配置和對遊戲市場的了解程度，更像一份冗長的媒婆調查和心理測試。它關心你多大了，有沒有男朋友，什麼學歷，你人生中遇到什麼困難，怎麼克服的，這些雞零狗碎的問題。
她回答了一小時，在很多開放問題上寫了N/A，來自實驗員的實驗記錄習慣。總算翻到最後一頁，就像突然頁數不夠了一樣，字體變小，密密麻麻擠在一起。小字都是要考的，她的一位高中老師說過。
本遊戲基於最新元宇宙技術，對客體進行詳盡測繪，虛擬客體應用於正式服使用，可能會侵犯您的部分**，採集您的真實數據，請選擇是否接受。選擇是，您將免費獲得最新款VR設備，並隨着開發進程隨時更換。
在芝麻大小的字裏面，她發現一行黑點，不論哪個宇宙資本家免費送設備，都是新型詐騙。她眯着眼，戴上新配的金絲邊眼鏡，不停按下ctrl+。
那行黑點放大看是，可能會侵犯您的部分**，採集您的真實數據。
這世上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，例如尊嚴，例如愛，例如**。她邊想邊迅速地新開窗口查這套設備的價格，該型號還沒上市，還是和TOYS ASIA限量聯名款。
同意以上條款。清脆的鼠標點擊聲。
隨後她就後悔了，取消按鈕旁邊，出現一行溫馨提示，違約需按照全價購買VR設備。她翻了個白眼，反正填了那麼多略，怎麼也選不到她。
余南山畢業後不出意外的找了份不上不下的工作，生活的瑣事和職場的漠視幾乎要消耗她所有的業餘時間去消化。通關老頭環並打出三種結局，這種事只有高中的她能辦到。她好像很久都沒有靜靜的坐下來沉浸在一款3A大作里。
更多時候，她看着up剪輯的縮略版電視劇的同時手上還在回復着消息，甚至另一隻手還在吃飯。用忙碌來對抗日益增多的順從和無力感。
晚上九點，快遞小哥突然上門，給她塞了個沉甸甸的快遞盒之後逃命般揚長而去。她剛到家吃着盒飯，用手抹了抹嘴上的油，接着用鑰匙暴力拆卸。
最近也沒買東西啊，還是電子產品。仔細辨別是一套VR設備，和比設備更加沉重的一摞說明書。她此時完全不記得怎麼回事。
說明書這種東西，最重要的信息只有兩個，品牌型號和報修電話。飯也顧不上吃，她穿戴整齊，帶上VR眼鏡，按下確認。
睜眼便是世界觀設定，蒼澤大地上分六道，上三道，仙道，妖道，魔道，下三道，人道，畜生道，鬼道。巴拉巴拉。生生之類，死後均入冥府，以生前所犯之罪孽，生殺鬼魂，處治鬼魂，投胎輪迴。
這步操作她熟悉，右上角選跳過。她這才反應過來，五年前的內測資格通過了。
下面是人物選擇，毫不猶豫的選仙。
系統提示：仙族人數已滿。
選魔。
系統提示：魔族不知所蹤。
反正不能選人，在游戲裏還當人，有點無聊。也不能選畜生道，社畜也當的非常充分。
選鬼。
系統提示：你不能當鬼，選妖。
她只好選妖。
下面是職位選擇，然後急匆匆地跟上一行字，生怕她又選其他的，系統提示：選冥王。
余南山皺起眉頭，說好的開放世界呢，換皮遊戲都有六個職業可以選，還能選男女。
她突然想起那份申請，這個遊戲她扮演的不是玩家，而是NPC，貢獻數據讓AI能夠將NPC模擬地更加鮮活，上線後提供給玩家更真實的互動體驗。所以她只能領這個角色，只是系統最初想讓她看起來有選擇。
這個角色聽起來毀天滅地，是個大角色，冥王。實際上這個遊戲，所有的戲份都發生在地面以上，她在或者不在地府，轉生、判罰都由程序有序運行着。連冥王的衣物都是袖口毛邊灰色襦裙一條。
她看着自己稍顯凌亂的頭髮，捋都捋不開，畢竟是建模。果然又是一個不上不下，無足輕重的角色，不愧她填了那一小時的問卷。
因為遊戲比較宏大和複雜，暫不接入其他真人，引入變量，他們這些選中的測試員都將在獨立的世界測試，其餘都是AI。余南山想，多個平行世界最終在遊戲公司收束，真挺元宇宙。
冥府三人，孟婆，鬼差，和她，撐起了整個地圖，冥府一座，地獄五層，可謂是地獄空蕩蕩。好在這套設備和技術完全搭建了一個逼真的玄幻世界，她下班後就會來這裡坐坐，四處遛遛。
冥界怪石嶙峋，黑石制大墳場，靈魂彙集成銀河浮於半空，源源不斷向冥府內流入，岩漿匯成赤河流入地底更深處，在五大地獄上空凝結成沸騰外膜。景色十分壯觀。
然而那位叫亓執玉的鬼差着實煩人，總追着她幹活，今天修個房頂，明天統計下這個月和上個月投胎鬼魂的差別，後天要提升孟婆湯的口味。
他是仙界派來地府的，堂堂男仙比她八十歲的姥姥管的事都多。
就像那種加班到半夜一定要發條朋友圈，加油，打工人的那種同事，或者周末加班一定要在工作群里問點什麼的同事。
她想準時下班，吃帶有鍋氣飯菜，跟朋友聊天，發展業餘不成器的愛好，能夠享受這樣的時光，就滿足了。別人可能會覺得她要求太低了，不過對她來說，這就是幸福。想做的事不一定是宏大的目標，只要自己能夠享受其中，做什麼都好，要如何度過一生，應該允許每個人心裏有不同答案。
可這些加油打工人，一直在擠壓她的空間。能不能不要把喘息的門檻越提越高，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因為空氣稀薄而高原反應。她已經小一年沒有見過太陽了，出門天是黑的，回家天也是黑的。
余南山躲在血湖獄中，高處電閃雷鳴，四周微弱的磷火閃爍，赤色大湖無邊無際。她大概明白五層地獄的設定，道教文化，不論哪個宗教第一層地獄永遠關一些自戕鬼。所以這看似平靜的湖面下，滿是魂靈。她卻覺得這裡清凈，除了有些鐵鏽味。
「冥王大人，遛彎兒呢？」
亓執玉冷不丁出現在她身後，嚇得她一個腳滑跌入湖中，頓時幾十隻手把她往湖底拖拽，血水像要吞噬她一般湧來，嗆了兩口腥臭難耐，方才冷靜下來。
她沉入湖中的瞬間看向亓執玉，他一襲白衣，英氣的高馬尾用紅繩縛着，與線條流暢的清秀正臉相得益彰，冷冷地站在岸邊無半分驚慌，也沒有半點要救她的意思。
求人不如自渡。
她的設定是一隻犰狳精，管他什麼精，總之應該是有法術之類的吧。一頓操作，她右手皮肉褪去，化作一把鋒利的骨刀，堅硬無比。她砍斷了繞在她腿上的手，卻有更多雙手拖着她向湖底墜入。
又嗆了兩口水，窒息感做的格外真實，花式game over也是測試員的任務之一，就是太難受。
退出遊戲，跑衛生間乾嘔了幾聲。
之前也死過幾回，什麼冥府太暗失足跌落，什麼誤入雞群被啄身亡，一般重新讀檔就會傳送到安全的地方。
可這次讀檔，她發現她沉底了。
與周圍鬼魂的呱噪不同，她隱約辨別出旁邊有個鬼縮着身子，安靜的坐在湖底。
顧不上許多，她奮力向湖面上游去。自是驚動了四周鬼魂，她以掌化刃，削去半數，但仍寡不敵眾。
為什麼一隻妖只有物理攻擊，心生煩躁，雖然死不掉，但是窒息感避無可避。
她和遊戲公司的合約中，有一條是每周要上線測試14小時，不然需要全額購買這套設備，她甚至有時候懷疑這個遊戲公司就是想找個冤大頭買這套天價設備。
總不能一上線就窒息吧。加強版鼻塞模擬器嗎。
在與鬼魂的激烈纏鬥中，那個安靜的鬼魂，忽地向她游來，他已經辨不清樣貌，黑乎乎一團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卻澄澈非常。他抓住余南山的手腕向上游去。
余南山在被他抓住的瞬間，所有的負面情緒滲入她的每一寸肌膚，憤怒，悲傷，絕望，恐懼，痛苦，她眼淚湧上來，卻因在血湖中生生憋在眼眶。
那鬼魂游得極快，不一會就到了湖面，將她甩出去，自己被一個浪拍入湖裡，湖面恢復平靜。
余南山這才終於喘上一口氣，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，血和淚交織花了一臉。湖裡全是自戕鬼，而她被剛才的靈魂觸碰後好似經歷了一個人決定赴死前的最後一刻。
「冥王大人，我護住了你的心脈，你哭什麼。」亓執玉不痛不癢的聲音傳來，他上前兩步，把袖子挽至大臂之上，向余南山伸出手，又打量了她身上臟污，嫌棄的放了下去。
余南山淚眼婆娑的看着亓執玉，模模糊糊的，腦海里跑馬燈一般的過着自己前半生的倒霉事，她說「我一出生就有先天性心臟病，過年的時候都在醫院扎針，血管細只能扎頭上，好不容易長大甲狀腺又壞掉了，甲狀腺慢性病，死不掉，也活不好。」
亓執玉皺眉，「你在說什麼？」
「我在一線城市稅前6000，被老員工事事針對欺負，忍不了考公務員，明明考上了，入職體檢查出來身體有問題拒收。」
「我是碩士裏面專業第一畢業的，別人選我這個專業是調劑的，我是真心喜歡，我完全可以選計算機。我覺得老天爺拿走我一些東西，肯定是有原因的，也許我就該為喜歡的事奉獻一生，然而我本以為能順順利利的完成深造，今年P大的博士明明已經…為什麼我的人生有那麼多但是，我好像從來沒被神明庇佑過。」
戛然而止。
她看着愕然的亓執玉，深吸好幾口氣，終是沉重的嘆了口氣，再是無言。她這些微不足道的事埋葬好久了，一肚子苦水，本來早已波瀾不驚，被鬼一激，竟惹得山洪。
她這種底層打工人，永無止境的在被比較，就像在市場里挑豬肉，而她是那塊兒沒任何牌子的，唯一優勢是性價比。
本來挺認命的，老老實實的做好本職工作就好，直到一個吃時代**混上總監位置的末流博士統一稱呼他們為「下面的」。又直到這位總監給她績效打了一個C，她手上三個項目，還漂亮地完成了一個近乎被放棄的項目，而她得到了一個C，因為她的加班時長沒有其他人磨的多。
不過每個月少了70塊錢，也不過失去了今年的晉陞機會，連損失都微不足道，可是憑什麼？憑什麼？她一直不知道原來普通是會被人隨意踐踏的。也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什麼錯也沒犯，甚至拼盡全力的時候，會被人評定為那個下等。
可怕的不是考試不及格的挫敗感，而是被漠視，你是被濾掉的渣滓，他們可以隨意評判，因為對規則的解釋權永遠在別人手裡，像極了這一層地獄。
「玩個遊戲都玩的這麼窩囊。」她反覆嘆了幾口氣，抬頭看向永無白晝的地獄上空，想到自己這一年沒見過的太陽，飛身躍入血湖中，至少這個NPC我救定了，就憑他也無足輕重。
亓執玉看着像是為了信仰縱身躍入血湖的余南山，臉上神色不明，既不是他設定集中的婆媽，也不是他作為一串程序本身的生硬與冷漠。
